嚴世蕓,1940年出生,祖籍浙江寧海,上海中醫藥大學終身教授。出生于醫學世家,又師從于著名醫家張伯臾。他提出以藏象為統領的辨證論治體系,把“中和”思想貫穿臨床診治全過程。擅長心腦血管疾病以及內科疑難雜癥的診治。
1958年夏夜,在上海悶熱的空氣里,一個18歲少年正為大學選什么專業而輾轉反側,一夜未眠后他決定去請教父親。
“學中醫吧!”父親沉思良久后一錘定音。
這個少年就是后來的國醫大師、上海中醫藥大學終身教授嚴世蕓,他的父親嚴蒼山、祖父嚴曉江都是當地名醫。嚴蒼山一直想將中醫家學傳承下去,嚴世蕓理所應當地擔起了傳承重任。
中醫之路,嚴世蕓一走就是60多年,他在臨床、科研、教學中穿梭探索,不但治病救人、傳道解惑,更以身體力行的實踐為中醫藥傳承難題尋找著答案。
“家學傳承+院校教育”筑就堅實岐黃路
嚴蒼山是嚴世蕓中醫路上的重要領路人。嚴世蕓自小看著父親治病救人,尤其在上海乙腦橫行時,父親以中醫之力力挽狂瀾挽救無數生命,令嚴世蕓大為欽佩。嚴世蕓準備學中醫時,嚴蒼山已在上海開診所、辦學校、帶徒弟,頗有名氣。然而他并沒有讓兒子僅隨自己學習,而是堅持讓嚴世蕓報考了剛成立不久的上海中醫學院(現上海中醫藥大學)。因為,在嚴蒼山看來,“在學校學習,有老師、有同學,能廣搜博采、開拓視野,而不是僅僅按祖上沿襲下來的醫學模式,把學術局限在一個框架里。”
回憶往事,嚴世蕓不禁對父親當年的高瞻遠矚深深敬服。在大學,他不僅深入研習《黃帝內經》《傷寒論》《神農本草經》等中醫經典,還學習解剖、生理、病理、藥理等西醫知識,在上海中醫學院附屬曙光醫院接受規范化臨床培訓,與同學們合作搞實驗,全面提升了綜合能力。
“剛開始上解剖課時,同學們都害怕,我不怕,常常晚上去解剖室做實驗,不知不覺待到十一二點。”
“平常周末我就回家跟父親抄方,那時跟父親學習的年輕大夫很多,我經常和他們討論問題。”
“見習醫生一般值班時才來醫院,我家離曙光醫院很近,但我非常喜歡臨床,見習期間干脆就住在醫院里。”
大學6年,嚴世蕓一直深受院校教育與家學傳承的熏陶,成績名列前茅,他在校期間寫的一篇論文《低熱的辨證論治》,得到了上海中醫學院時任校長金壽山的贊賞并特意在評語中寫下了一個大大的“好”字。
沒想到,這個“好”讓嚴世蕓的中醫之路有了轉折。原本,深愛臨床的嚴世蕓下定決心去醫院工作,他在畢業志愿表選專業的那一欄填了三個內科臨床。然而就是這個“好”字,讓嚴世蕓出眾的研究能力與教學潛力得到了眾人的關注,于是他被留在學校傷寒教研室工作,從此與中醫藥教育結下了深厚緣分。
從學校到醫院,青年中醫蛻變為臨床骨干
剛工作時,嚴世蕓一方面全身心投入教育工作,另一方面又對自己干臨床的愿望暫時擱淺而感到遺憾。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1969年,嚴世蕓終于等到了下臨床的機會。那時,上海中醫學院組織醫療隊,從校本部及曙光、龍華等幾個附屬醫院抽調中西醫骨干30余人到上海陜西路、川沙、江鎮的門診部以及川沙人民醫院開展臨床工作。醫療隊里“藏龍臥虎”,當時上海中醫界的臨床骨干如裘沛然、殷品之、王玉潤、夏德新等十多位名醫大家均在其中,嚴世蕓也成為其中一員,并擔任了隊長。
“專家們都拿出生平所學追蹤當時的醫學前沿,比如那時國內其他地方還沒有開始重視彌散性血管內凝血,我們醫療隊已經開始著手研究了。”通過這一輪臨床實踐,嚴世蕓練就了扎實的中醫臨床基本功。
1972年,醫療隊結束任務,嚴世蕓也回校工作。學校按照當時的政策要求,給像嚴世蕓這樣的青年中醫配了“結對”導師,嚴世蕓正式拜入上海丁派著名中醫張伯臾門下,開始一邊跟診,一邊出診,一邊教學。
后來嚴世蕓被調到曙光醫院急診室工作,當時一天的急診患者高達數百到上千人。盡管工作非常辛苦,但嚴世蕓依然堅持跟老師張伯臾的門診,常常值了一宿夜班,早晨交完班就去跟老師上午的門診,中班結束就去跟下午的門診。那時,嚴世蕓的獨生女兒嚴驊已漸曉人事,在她童年的記憶中,爸爸經常忙起來就兩三天不回家,讓她覺得很委屈。后來,嚴驊也成為一名中醫大夫(現任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曙光醫院生殖醫學科副主任),她才深刻地體會到,全身心地投入到臨床實踐,是成為一名優秀中醫師的必備步驟。
“越鉆研臨床,越覺得中醫藥有價值,就越有干勁!”嚴世蕓回憶,當時張伯臾專門研究中醫藥治療急癥,遇到什么病就鉆研什么病。比如曾有一個老大娘被診斷為急性出血壞死性胰腺炎,用西醫方法救治了3天,患者還是去世了,這激發了大家研究中醫藥治療胰腺炎的想法,逐漸摸索出行之有效的“清胰湯”。只要遇到急性胰腺炎就用“清胰湯”,如果沒有大便就再加番瀉葉,大便一通,病情就緩解了,這些方子直到現在仍被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曙光醫院臨床一線使用。此外,還有急性心肌梗死、急性出血熱、急性消化道出血等,當時嚴世蕓與張伯臾一共總結出了34種急癥的中醫藥治療方法,均取得了可喜的臨床效果。
嚴世蕓在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曙光醫院臨床一線工作了6年,這期間,遇到疑難問題,師生共同研討攻關,反復從中醫古籍中找思路、找靈感,不斷在實踐中完善方案。高強度的臨床訓練,促使嚴世蕓由一名初出茅廬的青年中醫蛻變為獨當一面的中醫臨床骨干。
嚴世蕓跟隨張伯臾17年。回憶往事,嚴世蕓不禁感慨,師承教育對于中醫藥傳承的意義極其重大,只有在老師親身帶教與學生侍診學習的互動中,課堂上的書本知識及老師經驗才能迅速內化成自身的臨床思路和診療能力,這是單純院校教育無法達成的目標。
重振各家學說研究,引領教育改革新風
1978年,嚴世蕓提出搞各家學說,彼時學校在這一領域可謂一片空白。
各家學說是研究中醫歷代大家、名家的學術思想和特色診療技術的學科,涵蓋面非常廣。上海中醫學院建校之初曾成立各家學說教研室,后來被撤銷。但嚴世蕓覺得,研究各家學說對于中醫藥傳承發展非常重要,“各家學說是中醫經典的拓展與發揮,是連接中醫經典與臨床實踐的橋梁,實用價值非常高。”他在臨床一線攻克各種疑難問題,靠的就是各家學說提供的活水源泉。
在嚴世蕓的努力下,上海中醫學院開始重新組建各家學說教研室,德高望重的裘沛然老先生出任主任,嚴世蕓出任副主任,從當時的師資培訓班中吸納了幾位學驗俱豐的中醫同道,同時又從應屆畢業生中招錄了5名青年教師,各家學說教研室的班子算是搭建了起來。
那時,全國范圍內都沒有一本令人滿意的各家學說教材。于是裘沛然要求大家分頭研讀醫家原著,歸納提煉,總結升華,自行編寫教材。嚴世蕓與同事們一頭扎進古籍中,每天沉吟其間、潛心讀書,他們常常在裘沛然家中討論到午夜。
“后半夜,公交車也沒了,就在零下幾度的冷空氣中走40分鐘回家,第二天還繼續上班,但沒人喊累,大家都干勁十足。”嚴世蕓說。
就這樣干了一年多,《中國歷代醫家學說》完成,隨后學校各家學說的教學與研究工作慢慢展開、漸入佳境。嚴世蕓與同事們又陸續出版了《中國學術發展史》《中國醫籍通考》《中醫藏象辨證論治學》《三國兩晉南北朝醫學總集》等數十部著作。
在各家學說教研室工作期間,嚴世蕓仍然堅持臨床,一邊每周跟隨張伯臾抄方,一邊自己在幾個門診點固定出診,不斷積累臨床經驗。這段經歷,引發了嚴世蕓深入的思考:什么樣的教育才最有利中醫藥傳承?或許應該兼顧院校教育與師承教育之所長,促使理論學習與臨床實踐相互促進。
嚴世蕓的思考很快有了用武之地。1983年,學校黨委任命他擔任教務處處長。
“領導找我談話時,我絲毫沒有思想準備,但我還是欣然接受了,因為我內心深處對教學工作有一種期待:中醫藥傳承需要打破固有模式,創出一條新路子來!”嚴世蕓后來又陸續成為主管教學的副校長、校長,他采取的學分制、小學期、早臨床、多臨床等一系列改革舉措不僅奠定了上海中醫藥大學教育新模式的基礎,還對全國的中醫藥教育產生了深遠影響。
上海市衛生健康委副主任、市中醫藥管理局副局長胡鴻毅曾經就是嚴世蕓主持的上海中醫學院第一屆學分制教育改革實驗班的一名學生,在此之前已經有了兩屆個性化人才培養的教改試點班。
1987年,胡鴻毅所在的試點班上學生的高考平均分數超過當時教育部著名重點高校的水平,這也是該校第一次列入一本招生行列,很多學生的錄取分數甚至達到了全國頂尖高校熱門專業的水平。
當時作為學校副校長的嚴世蕓是這三屆試點班的總設計師,他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試點小學期制為早臨床提供制度保障,學生可按照學分要求和指導性教學計劃來自主安排必修和選修課程;弱化班級邊界概念,以課程為核心的學習組織模式興起;第一次嘗試了中醫基礎學科的分化教學,科學、人文、歷史、藝術等通識教育乃至體育俱樂部制等豐富多彩;大一至大三每年有固定時間安排上臨床見習,大學的后半階段更是泡在臨床上,院系合一體制,學院附屬醫院真正成為了臨床醫學院,學生都配有自己的臨床導師。
胡鴻毅回憶起大學時光,不禁感嘆這種新型中醫藥傳承教育模式在他們身上留下了深刻印記,“嚴老師設計的這套培養方案,讓我們無形中樹立了獨立思考的學習風氣,敢于嘗試探索,又有自我管理的責任意識,肯吃苦,喜鉆研。事實證明,無論在臨床、科研、教學還是管理崗位,我們這批同學都做得可圈可點,不斷進取的意識和想法保持至今。”每次看到書柜里仍珍藏著的全國首套中醫基礎分化教材,總能把他帶回到35年前大學生活的一幕幕場景。
如今,胡鴻毅和他的同學們多數已成為上海中醫藥行業各學科的學術帶頭人、權威專家等,這印證了嚴世蕓教育改革實驗的成功。實際上,全國很多中醫藥高等院校在教育改革路上都或多或少借鑒了上海中醫藥大學早期的改革思路,學分制,早臨床、多臨床,強調綜合素質和能力等教育理念與方法更是成為當下中醫藥界的共識。
退休不退臨床,以“中和”思想指導實踐
2000年,嚴世蕓從校領導崗位上退了下來,但他依然保持每周5個半天的門診。嚴驊有時擔心,這么大的工作量,80多歲的父親會吃不消。可在嚴世蕓看來,能用畢生所學為更多患者解決健康問題,是他這輩子研究中醫的最大意義。
“嚴大夫,您是我的再世父母啊!”幾天前,在曙光醫院嚴世蕓的診室,48歲的劉先生拿著“明顯好轉”的檢查、化驗單流下了眼淚。原來他曾因重度心衰而幾乎被判了死刑,被醫院建議只能做心臟移植手術。然而僅僅3個月,嚴世蕓用中藥扭轉乾坤,患者病情穩定,心臟功能逐漸好轉。
心力衰竭、心律失常、冠心病、中風后遺癥等很多重癥、疑難雜癥在嚴世蕓這里都能迎刃而解,總結多年經驗,他提出了“中和”學術思想,認為中醫學的生命觀與疾病觀均以“和”為準則,并在“和”思想引領下,形成了獨特的臨床思維——圓機活法,即無論簡單、復雜疾病,關鍵在于抓住核心病機,面對復雜疾病,要在此基礎上對各要素進行分析權衡,組合處方,協調整體陰陽氣血,兼顧臟腑虛實,使機體臟腑、氣血、陰陽達到和諧狀態。
“嚴老師經常教導我們不要過早選定專科方向,要多看雜病,勇于面對沒見過的病。”上海中醫藥大學醫學史教研室講師胡蓉已跟隨嚴世蕓臨證學習14年,她常常按照“圓機活法”的思維方式來分析、解決疑難的臨床問題,臨證水平提升很快,不到40歲的她每次出門診都有幾十位患者排隊候診。
潤物細無聲,為中醫藥傳承“鋪路搭橋”
作為全國老中醫藥專家學術經驗繼承工作指導老師、全國中醫臨床優秀人才指導老師、上海中醫藥大學及各附屬醫院的傳承導師、博士生導師,嚴世蕓親自培養的學生達百余人。他身邊有很多像胡蓉這樣跟了他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學生,在他們心中,嚴世蕓是最親愛的老師。
“看上去很嚴肅,其實很寬和、很細心。”嚴世蕓的弟子、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岳陽中西醫結合醫院副院長沈雁回憶,上學時跟老師門診,隨口說了一句上海的辣醬不夠辣,想念家鄉東北的辣醬,老師再次出門診時就帶來了東北的辣醬,令當時身在異鄉求學的她倍感溫暖。
“老師從來都是親自寫病歷,一手漂亮的書法落在病歷本上,不僅標明主訴、診斷、治法等常規信息,還將各種注意事項都列得清清楚楚。”上海中醫藥大學溫病學教研室主任楊愛東跟嚴世蕓抄方已經25年了,老師精益求精的治學工作態度一直是激勵他不斷向前的最大動力。
“從不提嚴苛要求,但他會以身作則、潤物無聲地影響晚輩。”嚴驊談到,父親從來沒有要求她這個獨生女兒一定要學中醫、傳承家學,但是他每天都勤勤懇懇地為中醫而努力工作。在她童年的記憶中,父親要么在學校、醫院忙得顧不上回家,要么吃完晚飯就伏在書桌前看書、寫論文。嚴驊小時候總是望著父親伏案工作的背影入睡,睜開眼睛就看見裝滿中醫書籍的高大書櫥,這些影響促使她也報考了上海中醫藥大學,并逐漸成長為一名優秀的中醫師。
耄耋之年,嚴世蕓仍然在琢磨中醫藥傳承的那些事兒,他每次門診總有很多學生跟診。看病之余,嚴世蕓時常通過給他們出題、與他們討論來啟迪思維,他總覺得要把中醫藥傳承發展好,就得老一輩中醫人努力“鋪路搭橋”,不但要把自己多年的經驗總結出來,還要講得明白,讓年輕人聽得進去、吸收得了,傳承方式還需要創新,“要更靈活一些、更豐富一些,激發起年輕中醫人的思維活力,就算是一種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