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瞞豹”后續:中藥巨頭為何盯上杭州野生動物園?
受訪者稱,石林龍暉每年對園內犀牛最多進行兩次刮角,每次長度不會超過5厘米,具體情況視不同犀牛的生長狀態而定。(受訪者供圖/圖)
四千余人仍在搜捕最后一只在逃金錢豹,此時距離杭州野生動物世界(以下簡稱“杭野”)“瞞豹”已過去一個多月。
另一未解之謎是,老牌中藥企業廣譽遠(600771.SH)母公司和片仔癀(600436.SH)為何均與杭野關系密切?
杭野的大股東為龍暉集團有限公司(下稱“龍暉集團”),廣譽遠母公司投資了龍暉集團設在石林的犀牛繁育基地,片仔癀則投資了龍暉集團旗下的龍暉藥業有限公司。
藥企關聯野生動物園引發了“野生動物是否會入藥”的諸多揣測。
杭野于2002年4月28日正式開業,是國家AAAA級景區,占地三千多畝,有幾百種珍禽異獸,是華東地區規模最大的野生動物園。
該園還擁有多個頭銜,包括國家教育部瀕危野生動物保護與繁育重點實驗室、科學研究基地、浙江省瀕危野生動物救護中心等。
在2005年,杭野申請了名為《一種刮制活犀牛角裝置及其加工方法》的專利,該專利在2012年因未繳年費過期。這一專利被許多網友視作野生動物入藥的一個“罪證”。
但有支持者認為,如果能夠允許藥企合法養殖并使用野生動物,在不傷害野生動物的前提下,使其與人類互惠互利,其實更能保護瀕危野生動物。
投資犀角供應基地
南方周末記者發現,龍暉集團在昆明石林縣設有犀牛繁育基地,廣譽遠母公司投資的正是這個基地。
犀牛原產地不在中國,但是中國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犀牛角則被認為是一種非常珍貴的藥材,犀角粉、麝香和牛黃為中國傳統名藥安宮牛黃丸的主要成分。
安宮牛黃丸經常用于中風昏迷、腦膜炎、腦出血等癥狀,被很多人看作“救命神藥”。廣譽遠和北京同仁堂的安宮牛黃丸制作技藝均入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1993年,為了保護瀕危的犀牛和東北虎,國務院頒布《關于禁止犀牛角和虎骨貿易的通知》,禁止犀牛角和虎骨的一切貿易活動。同時,取消犀牛角和虎骨藥用標準,今后不得再用犀牛角和虎骨制藥。
目前,市面上售賣的安宮牛黃丸都是用水牛角濃縮粉來代替犀角粉。
物以稀為貴,1993年之前生產的仍含天然犀角成分的安宮牛黃丸身價大漲。據《每日經濟新聞》報道,在2017年5月的一場拍賣會上,1993年份的4粒安宮牛黃丸以6.3萬元成交。
珍稀野生動物入藥所帶來巨大的“錢景”仍然誘惑著許多藥企,龍暉集團就是其一。龍暉集團由張舉彥與張德全父子控股,張舉彥是法定代表人、實際控制人。張德全同時是杭野的董事長,其與另外4名負責人目前均被采取刑事強制措施。
2005年,龍暉集團成立了龍暉藥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龍暉藥業”)。
根據2012年《半島都市報》報道,在龍暉藥業所在地齊齊哈爾富拉爾基區政府官方網站上,“招商引資”一欄的項目庫中,有一份名為“犀牛活體刮角技術及犀角生物制藥產業化項目”的文件。如今,這份文件仍可以在互聯網上檢索到。
這份文件顯示,龍暉藥業是原齊齊哈爾第三制藥廠,因不適應市場競爭環境,無力按照國家GMP認證的有關要求進行改造而停產多年,龍暉集團接手后,改造成立了龍暉藥業。
該項目書還寫道,為了保證龍暉藥業的“犀角”原料供應,在海南省三亞市興建一個占地兩千多畝的犀牛養殖和觀賞基地,進行犀牛的繁育和科研,并利用“犀牛活體刮角技術及犀角藥用研究”的科研成果提取犀角,作為龍暉藥業的犀角供應基地。
龍暉對該項目信心滿滿。聲稱該項目達產后,每年能生產安宮牛黃丸50萬丸,犀角化毒丸50萬丸,犀角地黃丸50萬丸,食品酒3萬瓶,保健酒1萬瓶。年銷售收入預計為39099萬元,年總利潤為17886萬元。項目建設年限為2006年6月至2009年12月。
每年都要刮犀牛角
2006年,龍暉集團果然在三亞創辦了犀牛繁育基地。
據《海南日報》報道,2006年12月3日,12頭非洲犀牛運抵三亞天涯鎮的“非洲之窗”園區,該園區是杭野和三亞天涯鎮人民政府斥資億元建立的犀牛飼養繁育科研基地。報道還稱“非洲之窗”將于2008年建成并迎來游客。
“非洲之窗”的公司主體為非洲之窗旅游有限公司,由杭野和張德全100%控股。企查查顯示,三亞龍暉動物繁育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三亞龍暉”)與前者擁有相同的注冊地址、聯系電話和法定代表人,由龍暉集團控股68%。
在龍暉負責犀牛繁育工作的前員工陳通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上述兩家公司實為一家,即龍暉集團設在三亞的犀牛繁育基地,龍暉集團從南非先后進口了七十多頭白犀牛,但“非洲之窗”從未向公眾開放。
因為喜愛動物,陳通在大學時選擇了相關專業,2009年畢業后進入龍暉集團工作多年。
他透露,老董事長張舉彥一直對犀牛事業抱有堅定的信心,他希望在犀牛基地人工繁育犀牛,推動犀牛角合法入藥。“張舉彥其實已經淡出了,后來是他兒子(張德全)在管。”
“犀牛看著挺大挺兇,其實挺乖的。”陳通說,選擇海南落戶,是因為與犀牛原產地南非有相似的氣候環境,但起初犀牛適應得并不好,在三亞,一頭小犀牛都沒能成功繁育,“人工采精都采不到”。
為了改善這一情況,龍暉集團于2009年又在昆明全資成立石林龍暉野生動物科研中心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石林龍暉”),入駐石林臺灣農民創業園,占地面積近2000畝,并于2010年下半年將大部分犀牛從三亞移至石林。
2012年左右,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展基金會(以下簡稱“中國綠發會”)瀕危物種專項基金拯救表演動物項目負責人胡春梅曾到訪石林龍暉。她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他們(石林龍暉)當時很敏感,放了狗,我們就差點被咬到。”
據《昆明日報》報道,2013年,石林龍暉飼養的白犀牛順利產下一頭雄性小白犀,名叫“石頭”,標志著云南人工飼養條件下,犀牛繁育成功。“之后的繁育都是以自然交配為主,每年新生犀牛七八頭。”陳通說。
2016年,多家昆明地方媒體報道,石林龍暉是亞洲最大的白犀牛養殖基地,也是2009年石林縣委、縣政府招商引資的重點項目,基地被評為昆明市科普精品基地,公司被授予石林縣優秀非公企業、省林業產業龍頭企業稱號。
當時,石林龍暉法定代表人易振泉對當地門戶網站昆明信息港表示,“隨著園內野生動物繁衍數量的增多,預計‘十三五’后期將會對市民開放”。但石林龍暉至今也沒有對公眾開放。
除了繁育犀牛,陳通在石林龍暉還有另一項工作——刮犀牛角。
“用食物引誘它(犀牛),它低頭吃,然后摸摸它的臉龐耳朵,就開始了。”陳通平靜地描述著刮角過程,“技術不難,先用鋸子把犀角尖鋸掉,然后用電動磨角器打磨,外接一吸塵器,犀角粉就被保存下來了”。
“全程犀牛沒有任何不適,就像修指甲一樣。”陳通說,石林龍暉每年對園內犀牛最多進行兩次刮角,每次長度不會超過5厘米,具體情況視不同犀牛的生長狀態而定。
按照他的解釋,犀角前面那一段沒有任何神經,下雨天犀牛也會自己磨角,“我們幫它(犀牛)磨角,它爽了,我們也得到了角。”陳通認為,刮角是人和犀牛之間的一種互惠互利。
石林龍暉對犀牛磨角有產量要求。“每年60公斤,是我當時的考核計劃。”陳通說,這是在不傷害犀牛的情況下,根據犀牛生長情況而定的,“如果是大型的公犀牛,一次可以搞到近一公斤”。
交付刮角成果,則是一個極為嚴密的過程,“多個部門交叉監督,財務稱重,精確到克,然后交給出納,放到保險柜,保存在冷凍庫里”。至此,陳通和犀角的接觸到了最后一步,“之后犀角去哪,我就不清楚了”。
據央視新聞2021年2月12日的報道,石林龍暉現有120頭人工繁育的白犀牛,2021年還會有至少10只白犀牛降生。(受訪者供圖/圖)
推進犀角入藥合法化
陳通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一直以來,龍暉都在推進犀角入藥的合法化。
他記得2014年左右,龍暉集團曾邀請多位中醫藥領域的專家赴石林參會,探討犀牛角入藥及相關議題。很多藥企都展現出對石林龍暉的濃厚興趣。
廣譽遠母公司西安東盛集團有限公司很快付諸行動,于2018年4月投資了石林龍暉,持股比例達20%,公司實際控制人郭家學擔任石林龍暉的董事。
半年后,關于犀角入藥,政策曾短暫地有過一絲放松。
2018年10月,國務院下發《關于嚴格管制犀牛和虎及其制品經營利用活動的通知》(下稱《通知》),提出犀牛和虎及其制品在特殊情況下,經批準后可以交易、使用,這些特殊情況包括科普教育、醫學研究和文化交流。
在2019年企業競爭力年會上,郭家學曾公開表示,為了發展高品質中藥,廣譽遠是中國唯一一家養穿山甲和犀牛的公司。該會議由中國經營報與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聯合主辦。
《通知》出臺兩個月后,因動物保護人士的強烈反對。中國國家林草局決定延緩出臺《通知》的實施細則,繼續實行“三個嚴格禁止”:嚴格禁止進出口犀牛和虎及其制品;嚴格禁止出售、收購、運輸、攜帶、郵寄犀牛和虎及其制品;嚴格禁止犀牛角和虎骨入藥。
“當時一是錢多,二是想賭一把。”中國藥文化研究會副會長畢文鋼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藥企為何對犀牛基地熱衷。他在中藥材產業深耕數十年,曾就職于北京同仁堂和中國藥材公司。
雖然沒有賭對犀角,但沒有犀角的安宮牛黃丸仍是非常賺錢的生意。目前,獲準使用天然麝香且有安宮牛黃丸生產許可的藥企其只有5家,包括廣譽遠、同仁堂以及龍暉藥業等。
按照京東大藥房的售價,廣譽遠雙天然(含天然麝香和天然牛黃)安宮牛黃丸售價5100元/6丸,合850元/丸;單天然安宮牛黃丸(只含天然牛黃)售價560元/丸;同仁堂雙天然安宮牛黃丸售價780元/丸。
時代財經曾報道,安宮牛黃丸的毛利高達60%—80%。
2020年疫情初期,安宮牛黃丸入選國家衛健委公布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診療方案》。根據2020年廣譽遠年報,當年安宮牛黃丸(雙天然)銷售量比上一年增加380.79%。
2020年7月,片仔癀加入了安宮牛黃丸的賽道。片仔癀以自有資金4447.59萬元,對龍暉藥業控股,取得龍暉藥業51%的股權。這是片仔癀上市17年來首次對外并購。
龍暉藥業擁有中西藥品批準文號一百多個,其中就包含2016年獲得的安宮牛黃丸。
在2020年年報中,片仔癀寫道,當年公司完成龍暉藥業投資并購,取得龍暉藥業51%股權,安宮牛黃丸于2020年9月上市后,市場反應積極。
“砸手里了”
雖然石林龍暉的犀牛基地被藥企爭相追逐,但陳通說,他在職的幾年間,石林龍暉并不賺錢,全靠集團和股東補貼。
2020年,石林臺灣農民創業園在海峽兩岸農業合作網刊發了一篇文章,其中寫道,石林龍暉“從未從犀牛(角)上獲取經濟利益”。
陳通曾對公司建議,石林龍暉入不敷出,可以考慮開放部分園區進行展覽,賺點門票錢,但公司沒有回復。正是由于犀角入藥合法化遲遲不見進展,福利待遇跟不上,陳通選擇從龍暉離職。
畢文鋼認為,藥企和珍稀動物人工繁育基地的合作并不僅是為了從源頭把控藥材,謀取經濟利益,還有對傳統名方名藥傳承的考量。
他介紹,安宮牛黃丸的傳承只有同仁堂、廣譽遠兩個體系,這兩家藥企的制作技藝是其他藥企無法復制的。
不過,畢文鋼坦言,投資石林龍暉等于是“砸手里了”。不能盈利,犀牛也無法放生,那就沒有人接手,但石林龍暉的犀牛必須養下去。
按照央視新聞2021年2月12日的報道,石林龍暉現有120頭人工繁育的白犀牛,2021年還會有至少10頭白犀牛降生。
“它那點產量,還不夠同仁堂一次下料的。”畢文鋼說,犀角難入藥主要在于動物保護的阻力,“犀角量不夠,為此得罪一圈人沒必要”。
實際上,野生動物是否應該“合理利用”一直處于爭議之中。2013年“兩會”期間,37位人大代表曾就這個問題進行了一次大討論。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教授汪松反對“純保護”觀點,他提出,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的立足點是野生動物可以利用,不是不能利用,而是可持續地、明智地利用。
西交利物浦大學環境學院助理教授肖凌云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長期以來,國際上包括中國實行的是基于市場調控機制的供給方保護方式,在某些物種上還起到了相當不錯的保護效果。“比如在犀牛盜獵猖狂的非洲,通過將私人保護區里的犀牛進行活體去角,滿足市場需求,確實起到了減輕野外盜獵的作用。”
但她同時強調每個物種的故事各不相同,中國的野生動物種群數據極度缺乏,在這種情況下對任何一種物種開放商業性養殖,無法預測是否打開了一個潘多拉魔盒。每年刮下的犀角粉究竟去哪了,外界便難以知曉。
2017年,胡春梅在調研杭野動物表演情況時,拍下一只落水白虎。胡春梅說,杭野后來取消了白虎表演,但那只落水白虎她再也沒有見過,也不知去向何處。
多年來,胡春梅和她的同事多次向有關部門提出多家動物園的信息公開申請,但從未成功。
動物保護人士認為,政府目前對動物馴養繁育許可證的發放門檻很低。肖凌云說,“什么物種能夠進行繁育,誰可以進行野生動物繁育,極度缺乏規定”。
她和同事在對各種野生動物繁育許可證搜索整理后發現,繁育場所種類繁多,資質審核粗糙。“某市中心的公園,某商場,某私人會館,某馬戲團等”,這些千奇百怪的場所不禁讓她發出疑問,“它們真的有繁育所需的技術嗎?”
企查查信息顯示,石林龍暉屬于研究和試驗發展行業,主要經營范圍包含開展野生動物的科學研究服務。
《中華人民共和國野生動物保護法》第四條規定,國家對野生動物實行保護優先、規范利用、嚴格監管的原則,鼓勵開展野生動物科學研究,培育公民保護野生動物的意識,促進人與自然和諧發展。
但如何界定科學研究,誰來監管,都很難找到對應的法律條文。西北政法大學動物保護法研究中心副主任陳娟麗也有些無奈,“立法上可能確實界定得不夠明確”。
她同時向南方周末記者提到制定野生動物保護相關法律中的一個難點,學科交叉性太強。“自然科學(界)要走到我們(法律界)前面,他們明確的東西,法律才好進行界定。”
對于是否使用過刮下來的犀牛角,廣譽遠以書面形式回復南方周末記者,石林龍暉為公司股東東盛集團參股公司,上市公司對其具體生產經營情況不掌握,也沒有任何業務上的往來。犀牛角屬于國家禁止使用品種,公司生產用原料為“水牛角濃縮粉”,屬于正常國藥準字號產品。
截至發稿,片仔癀沒有回復相關問題。南方周末記者也致電了石林龍暉,對方回復稱“以公開信息為主”,拒絕了采訪。